云姨娘收拾好行李,打算回栗山一趟拜祭父母。
大人要陪她去,她不同意。
尽管被云姨娘百般厌弃,大人还是死皮赖脸地坚持要去。
云姨娘神情无奈,带着浓重的倦色,叹道:“张步庭,你就一定要把我逼得这幺紧吗?为何不肯给我一点喘息的空间?”
大人动作僵住,面带愧色又惴惴不安地瞧着云姨娘。
云姨娘冷笑两声,讥讽道:“你放心,小猴子如今在你们张家人手上,你不用担心我会一去不复返。”
“水珠儿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大人巴巴地解释道,“我只是想让你在伤心的时候,能有个人让你倚靠。”
云姨娘柳眉倒竖:“可是我一看见你,我就觉得生气!”
大人嘴唇微抿,深深地看着云姨娘,不说话了。
云姨娘将他当成空气,一眼也不瞧他。
须臾,大人忽然弯腰抱住云姨娘,云姨娘使劲挣扎,但他抱得很紧,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,他才肯放开。
大人抚摸着云姨娘的脑袋,柔声嘱咐道:“那你回去的一路上,切记要注意安全,莫要令我担心。”
见大人不跟着一块去了,云姨娘脸色好了几分,总算没有那幺黑了,敷衍地点了点头。
大人顿了顿,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:“空闲的时候,记得给我写信,好不好?”
云姨娘呵地一声讽笑,根本懒得理会大人。
大人也习惯她对他的恶劣态度了,微叹一口气后,便告知张尧:“张尧,此去栗山一行,你定要将云姨娘保护好,知道吗?”
又看向我,“浮雪,你也要将云姨娘照顾好。”
语气忽然加重:“若是云姨娘出了什幺差池,你们两个也不用回来了!”
我心头一凛,沉声应:“是,浮雪定不负大人所托。”
张尧拱手道:“是,大人。”
云姨娘在我的搀扶下上了马车,张尧亲自做马夫,驱赶着马车朝前走。
马车嘚嘚行走起来,将我们载离张府。
云姨娘呼出一口浊气,放松了下来,没形象地歪倒在座榻上。
对她来说,应付大人着实是一件累人的苦差事。
我掀开车厢后头的帘子,回头望去,大人站在大门口,目光直直地追随着马车,满脸都是掩不住的眷恋不舍之意。
大人站得很直,像修竹松柏那般挺拔。
我忽然想起外界对他的评价:立如芝兰玉树,笑如朗月入怀。
但是,就是这样一位玉树临风的温雅公子,却对一个其貌不扬的乡野村姑痴爱不得,当真叫人为之惋惜。
*
到了栗山,云姨娘祭拜完父母后,收拾好了悲伤的心情,便打算回去张府了,她对小少爷思念得紧。
回京的路途上,她兴致勃勃地给小少爷买了很多东西,拨浪鼓、泥人娃娃……杂七杂八的,买了一大堆。
回张府的第一时间,她甚至都等不及先回去云水阁修整一番,便急不可待地跑去揽月阁找小少爷。
但是,揽月阁早已人去楼空。
一打听才知道,原来小少爷被老夫人抱走了。
老夫人言下之意是夫人没有生育过孩子,怕是照料不好,所以,她要亲自照顾小少爷。
夫人也搬去老夫人居住的集福堂了,老夫人要手把手教导她养育小少爷。
云姨娘脸色瞬间不好了,她和老夫人关系有多差,整个张府都是知道的,若是小少爷一直养在老夫人那边,那她岂不是连见都见不到小少爷了?
*
云姨娘失落又忧愁地回了云水阁。
她收拾了一番后,便叫我去备上一点礼物,她要去集福堂拜见老夫人,为上一次的冒犯给老夫人道歉。
这……
她一向乖逆不顺,现在,为了小少爷,居然愿意做到这一步,真是难能可贵。
我立马去办。
云水阁的藏室内有很多名贵的好东西,都是大人为了讨云姨娘欢心送来的,其中不乏珍稀的淡水珍珠,整整一盒子,每一颗都有鸽子蛋那幺大。
我拿了一对做工精致的白玉金乌摆件,便跟着云姨娘去了集福堂。
老夫人别说给云姨娘好脸色看了,她连见都不肯见云姨娘。
云姨娘在集福堂的花厅等了许久,老夫人都迟迟不肯出来。
云姨娘深呼一口气,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气,耐心地等了足足两个时辰,老夫人这才终于肯现身,夫人抱着孩子一块出来。
小少爷正醒着呢,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咕噜噜地转,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。
云姨娘见到小少爷,脸上立刻带上大大的笑容,惊喜地唤:“小猴……”
老夫人一听,立时朝她射来两道威严的斥责目光,云姨娘住了口,恹恹地换了个称呼:“嘉歆。”
老夫人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,“云氏,你来集福堂做什幺?”
云姨娘这回乖得不得了,恭敬道:“回老夫人的话,心儿这次是来给您赔罪的。”
“以前都是心儿不懂事,才会屡屡出言顶撞老夫人,心儿知错了,以后都不敢了,老夫人大度,希望老夫人能够原谅心儿的过失,给心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。”
我顺势将赔罪礼呈上,“老夫人,这是云姨娘千挑万选送给您的礼物,还望老夫人喜欢。”
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琼枝接过我手里的托盘,拿去给老夫人看。
老夫人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对白玉金乌,赏脸地微微点头,“你有心改过,老身看在步庭的面子上,当然不会小肚鸡肠地和你计较。”
话锋一转,“只是,你今后一定要谨言慎行,莫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我们张家的脸,知道吗?”
云姨娘抿了抿唇,隐忍了半响,躬身朝老夫人行了一礼,应声道:“是,心儿恪守老夫人教诲。”
老夫人这才轻轻揭过。
须臾,老夫人便在琼枝的搀扶下,进去内堂休息了,临走时嘱咐夫人一会儿就得带小少爷进去,花厅风大,免得冻着了小少爷。
夫人点头应下了。
*
老夫人走后,云姨娘这才终于如愿以偿地抱到了小少爷。
可是,小孩子是没有记性的,又认生。
栗山来回一趟,少说也得花费两三个月,此时的云姨娘,对于小少爷来说,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人罢了。
云姨娘一抱他,他就害怕地直哭,直把云姨娘给心疼坏了,轻声哄他:“小猴子不哭,小猴子乖啊,我是你的阿母,不是坏人。”
可是,小少爷压根听不懂她在说什幺,他只是很怕,一心想要回到自个儿熟悉的人怀抱里。
他哇哇大哭,朝夫人挥舞着双手,这是要她抱呢。
陈氏劝道:“云姨娘,要不你还是先将小少爷还给夫人抱吧,不然,小孩子要是哭哑了,很容易生病的。”
云姨娘神情一僵,嘴角向下瘪,眼睛里隐约泛出几丝泪光,她越发抱紧了孩子,但是,小少爷哭得更厉害了。
夫人也很心疼小少爷,柔声劝:“珠儿妹妹,依我看,你还是将嘉歆给我抱吧,不然,待会要是动静太大,惊动了婆婆可就不好了。”
云姨娘只好恋恋不舍地松开手。
小少爷一回到夫人的怀抱里,立刻就止住了哭泣,咯咯笑了起来。
夫人亲昵地逗着他玩,他笑得更欢了。
云姨娘艳羡地瞧着这一幕,眼睛眨了眨,鸦睫沾染上一点水意,她深呼一口气,仰起头,又将泪水逼回去了。
这一刻,我忽然想起云姨娘之前对大人说过的那一句话:“那是不一样的。”
当时我不明白,现在,我却隐约懂得了一点。
果真……是不一样的。
*
孩子的成长是飞快的,没过几个月,小少爷就满一周岁了。
这是大人唯一的一个孩子,阖府都重视得紧。
夫人亲自替小少爷操办满岁宴,大人还宴请了朝廷的很多同僚来参加宴会。
但是,云姨娘只是妾室,纵使她是孩子生母,她也是没有资格出席的。
宴会当天,整个张府都热闹的很,只有云水阁是冷冷清清的。
云姨娘听着外头的熙攘动静,担心地问:“浮雪,正厅的人那幺多,你说,小猴子会不会害怕?他会不会被吓哭呢?”
这是小少爷第一次出席这幺隆重的宴会,她担忧也是在所难免的。
我宽慰道:“云姨娘,大人和夫人都会照顾好小少爷的,而且,老夫人也会出席,不会有事的。”
云姨娘放心了一点,可是,她还是急得在室内来回踱步。
须臾,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:“浮雪,我要去正厅。”
我一听,连忙劝:“云姨娘,这不合规矩,要是叫老夫人知道了,那可就糟了。”
老夫人上一次之所以能够轻易原谅云姨娘,那都是因为云姨娘所说的话虽然大逆不道,但只有张府的人知晓,大人又十分袒护爱重云姨娘,她这才罢休。
若是这回云姨娘敢闹出什幺幺蛾子,老夫人铁定是不会轻易揭过的。
云姨娘同我保证:“浮雪,我不会惹事的,我只是想要躲在暗处见小猴子,只看一眼,我就回来。”
我不肯同意,她竟拉着我的手哀求我,“浮雪,你就权当体谅一下我这个为人母亲的心情吧,我真的很想去找小猴子。”
回想起上一次她辛酸忍泪的模样,我心不由一软,也就随她去了。
云姨娘和我悄悄地去了正厅。
幸好,正厅人多眼杂,我和云姨娘躲在角落的帘子后头,也没有人发现。
小少爷无疑是今日的主角,所有人都围着他,看着他笑,赞叹他是个伶俐聪明的孩子。
小少爷抓周的时候,一把攥住了大人的墨宝。
老夫人今日笑得很开怀,少了几分威严气息,竟像个寻常的慈祥老太太:“不错,嘉歆以后肯定也会随他爹一样,步入仕途,为大周朝效力。”
来参加筵席的官员都纷纷祝贺起来,恭维大人膝下有这样一个心怀鸿鹄的儿子,又贺喜夫人得此麟儿。
夫人抱着小少爷,大人站在她身侧,两个人都在笑,忙着回应那些官员的话。
场面和谐又欢乐。
云姨娘像个局外人一样,不能参与其中,只能偷偷看着这一幕,她语气低低的,失落地道:“浮雪,你瞧,他们像不像一家三口?”
我竟不知该如何回应,只是徒劳地唤了她一声:“云姨娘。”又劝道:“该回去了。”
云姨娘叹了口气,又多瞧了小少爷一眼,见他并不畏惧人群,兀自开开心心地笑,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。
*
时光荏苒而过,小少爷也逐渐长成一个会跑会跳的小小孩童。
小孩子总是贪玩的,但是,夫人却对他颇为严厉,每每喜欢叫他多读些书,不然就不准去玩。
但是,云姨娘却喜欢带着小少爷去玩去疯。
前两年,老夫人寿终正寝,整个张府就彻底没了压制云姨娘的人,是以,此时的张府简直就变成了云姨娘的游乐园。
她最喜欢带着小少爷胡作非为,有时候是下水摸鱼,有时候是爬树掏鸟蛋。
大人拿云姨娘是没辙的,每每见到这种状况,总是微叹口气后,便道:“水珠儿,你都是当母亲的人了,怎幺总是这幺贪玩,还带着嘉歆一块胡闹?”
他虽然这幺讲,但语气里却是没有半点斥责之意的。
云姨娘不以为然,“你们老叫小猴子读那幺多书做什幺?小心害他读成一个呆子。”
大人摇头失笑,语气宠溺地喟叹:“水珠儿,你真是一个长不大的顽童。”
云姨娘才不理他呢,她只顾忌小少爷,她兴致勃勃地问:“小猴子,我们来玩躲猫猫好不好?”
小少爷兴奋地拍手称好:“好呀好呀。”又觑了一眼大人,期待地问:“姨娘,能不能让父亲陪我们一块玩啊?”
孩子总是喜欢粘着父母的,但是大人对小少爷却总是板着一张脸,严厉的很。
云姨娘不止一次地骂过大人,叫他不要吓到她的小猴子。
但是,大人解释过,夫人性子柔善,云姨娘又喜欢纵容孩子,他若是不压着孩子,长久以往,怕是小少爷性子都要长歪了。
对此,云姨娘虽然不满,却也没话好说了。
此番,小少爷有这个提议,显然,他也是看出大人对云姨娘有多爱重宠溺了。
就连小小孩子都看得出大人对云姨娘的情意,但云姨娘却对大人冷漠的紧,若不是有孩子的存在,恐怕这辈子,云姨娘都不愿意多看大人一眼。
果真,云姨娘一听,眉头顿时耷拉下来,面露嫌弃之色,“就他啊?他这个人成天里只会看公务写情诗,哪里会玩躲猫猫。要不,我们还是和浮雪一块玩吧。”
小少爷不依:“不要,姨娘,我想和父亲一块玩。”
云姨娘是很疼爱少爷的,见小少爷坚持,也就同意了。
她拉了拉大人的袖子,看也不看大人一眼,语气娇蛮:“喂,那个谁,你儿子叫你陪玩呢。”
“那个谁?”大人挑了挑眉,好似不解,还装模作样地朝云姨娘做了一揖,笑着揶揄:“敢问姑娘,‘那个谁’是‘哪个谁’?”
云姨娘瞪了大人一眼,气急道:“你!”
“哦——”大人一脸恍然,“原来姑娘口中的‘那个谁’指的是在下啊。”
云姨娘气得撅起嘴。
大人笑得越开心了,“姑娘肯叫在下陪玩,在下当然不敢不给姑娘面子。不若姑娘和嘉歆先去躲好,我做猫猫来抓你们,姑娘意下如何?”
小少爷第一次见到严厉正经的父亲做出这副轻浮浪子姿态,整个人都呆住了,愣在原地不知所措。
大人睨了小少爷一眼,嘴角的笑容瞬间落了几分,淡淡地命令道:“还不快去躲起来?”
小少爷悚然一惊,回过神来,“哦”了一声后,连忙跑走了。
云姨娘又气哼哼地踩了大人一脚,“不准凶我儿子!”
大人对着云姨娘就是另一幅面孔了,好脾气地应答:“是是是,在下不敢了,还请姑娘莫要生气。”
“你还玩上瘾了?”云姨娘又故意碾了碾大人的鞋面,直把干净的绸缎白靴糊得脏兮兮一片,她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脚。
大人笑着低头瞧她,擡手替云姨娘摘掉头上的落叶飞花。
云姨娘斥道:“你都是要做猫猫的人了,那你干嘛还不闭上眼睛?!干什幺!你想作弊是不是!?”
大人连忙道:“当然不是,我这就闭上眼睛。”
说完,大人将双眼合上。
云姨娘又道:“你还得数数,如果没有数到一千下,那你就不可以睁开眼睛。”
大人立刻开始有模有样地念起来: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
云姨娘这才满意点头,左瞧右看一番后,选了个方向跑走了。
大人还在念数:“一百九十九、两百、两百零一……”
等到一千下之后,大人睁开眼睛,问我:“浮雪,刚才夫人往哪个方向跑走了?”
我:“……”大人作弊。
我捂住嘴,示意我不能说,大人随手指了个假山的方向,冲我挑了挑眉,我摇了摇头,他又擡手指向东北的方位,我点点头。
大人得到了答案,便擡步朝东北方向走去,步履轻快。
看来,可怜的小少爷是完全被大人抛诸脑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