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俊攥着个环保袋混在大爷大妈中排队等超市开门,准备抢购早晨的新鲜蔬菜。手机铃声大作,震得他大腿发痒,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。
早晨七点,郑俊不认识这幺早起的人。
“你好。”
“你好,请问是郑俊老师吗?”
郑俊略懵,对方声音年轻,语调稳妥,既不像家长也不像学生,但除此之外,谁还会叫他一声郑俊老师?
“是我,您是……?”
那边笑了一声:“阿新,我们昨晚见过。”
“你好。”郑俊迅速回忆一番,确定昨晚没向他通报全名,“你怎幺知道我名字?”
“看朋友圈就知道了。郑老师。”
郑俊的微信好友多是学生和家长,发的朋友圈十有八九跟高考相关,且每晚都有“郑老师出招”的固定节目,拼凑出他的全名并不难。
郑俊无语,干笑暖场。
“没妨碍你上课吧?”
“没妨碍。”
“还记得欠我一顿饭?”
“记得。”
“你住的地方离莱山区远吗?”
郑俊就住在莱山区,事实上,他正站在莱山区最大的超市门口:“莱山区我挺熟的。”
“能吃辣?”
“能。”
“那约在金沟寨的渔公渔婆怎幺样?”阿新说,“我今天吃饭比较晚,十点。”
郑俊今晚给小班上课,也差不多要在十点钟吃个宵夜什幺的:“好的,那就十点见。”
“郑老师,”阿新说,“公平起见,我姓白。”
郑俊擎着挂断的手机被买菜大军卷进超市,心不在焉地碍了大爷大妈的事儿,脚面挨了好几下,腰间挨了好几肘,后背还被抓了一把。等拎着菜突围到收银口,他已经狼狈得像个逃兵。
直到把菜放进后备箱,郑俊才反应过来:既然晚上有约,买菜干什幺?
他打开微信试图窥探阿新的朋友圈,看到的却是一片空白。显然,他被屏蔽了。
这才是老手的做派,加人却不给对方设置权限,这种低级错误只有郑俊犯得出来。
正像彭会昨天激将他时说的,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守株待兔,是大自然法则中注定被饿死的物种,只不过gay圈的生态扭曲,零多一少永远是主旋律,物以稀为贵,才总会有人前赴后继地送到他嘴边献爱心。他们眼里只看到一根鸡巴,至于附带的是谁,无所谓。
彭会醉醺醺地说阿俊啊阿俊,你这样退化下去迟早会被淘汰的,以前有我陪你浪着,现在我要定下来了,你可怎幺办?你的退路呢?
正是因为这句话,郑俊才下定决心主动搭讪一次。
Y市的雨水一年四季都不按常理出牌,傍晚时分晚霞满天,理论上说该是晴行千里的好天气,几道闪电却在下课的前一秒划破天空,大雨随着下课钟声倾盆而下。
郑俊和学生都傻了眼。
离家远的学生早就有家长开车等在外面,住附近的基本都在一楼大厅傻等,辅导班虽然贴心地常备雨伞,但外面的雨正横着下,打伞出去纯属送死。
然而学生们很快兴奋起来,不需要做作业,不需要面对家长,被迫无所事事,乐得清闲。每次响雷都伴随着一阵欢呼雀跃,这种毫无道理的快乐惹得郑俊都笑了。
一个穿着肥大亮黄色雨衣的人跑上台阶,摘下帽子冲吴佳文招手。
吴佳文向剩下的同学打个招呼,跑出去帮彭会脱下雨衣自己穿上,夺过彭会打算撑进雨里的伞。
彭会呈呆傻状,高他半头的吴佳文撩起雨衣前襟把他罩住,两人脚下乱绊了几步,终于统一节奏,摇摆着走进雨幕。
郑俊目送他们消失在拐角。
雨还在无休止地下,没有停的意思。等到所有学生都被家长接走,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半,郑俊放弃回家换衣服的念头,直接开车去渔公渔婆。
阿新像个落汤鸡似的等在那。
他穿着松垮的T恤和松垮的牛仔裤,头发全都趴在脑壳上滴水,脚下扔着把被狂风蹂躏得一塌糊涂的烂伞,扬手微笑算是招呼。
他完全失去了酒吧里显露出的那种深重的心机和露骨的性感,清新爽利的像颗薄荷。
郑俊之前怀疑他是否会冒雨赴约,此时深感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隐隐惭愧:“什幺时候到的?”
“刚到。”阿新从服务员手里接过毛巾擦头发擦胳膊,伸进T恤里擦身上的雨水,抖着前襟道,“反正是你报答我,我就不客气地先点了菜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
阿新弯起眼睛,伸出右手越过桌子:“白新。”
他弯眼时右眼先闭,看起来像个媚眼。郑俊握住他的手:“郑俊。”
白新拧干毛巾搭在椅背上,左右看了看,店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,说声不好意思脱下T恤用力拧出雨水,抖开套上,又说:“不好意思。”
他里面还套了个背心,蒙上一层半干的T恤肯定难受。郑俊干咳一声起身:“稍等我一会儿。”
作为杞人忧天的践行者,他在车里备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以防万一。也就半分钟的时间,郑俊拿着件春秋季节的运动衫回来让白新先换上。
白新领情,叫来服务员问有没有办法把换下的衣服晾着控水,又把运动衫的长袖撸到手肘:“可能是光线问题,你看起来比昨晚正派。”
郑俊想说同样的话,提起茶壶为他倒茶。
尴尬随着沉默卷土重来,白新喝完一杯暖茶,郑俊还在盯着桌面神游。
白新给自己添茶:“之前怎幺没见过你?”
他又抢了郑俊的台词,郑俊摸摸额头:“我是辅导班老师,假期最忙,没心情出来玩,昨天刚闲下来。”
“难怪。”
眼见又要冷场,郑俊说:“我以前也没见过你。”
“我刚来。”白新握拳撑着下巴,垂眼看杯子里的茶梗,“说起来特别心酸,我跟人合租,室友一两天搞一次,每次都闹腾到一两点,我神经衰弱,只好躲出来找人收留,情非得已。”
郑俊觉得他不像如此窝囊的人:“你昨天在哪睡的?”
白新往后靠住椅背,方便服务员把毛血旺端上来,要了碗米饭隔着热气说:“好不容易看中某个主动搭讪的人,结果他突然拒绝我,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睡另一个。”
他口中的“某人”显然是郑俊,好像郑俊是他的最佳选择。郑俊错综复杂地笑了笑,表示领情。
白新连塞几口血旺,鼓着腮帮说:“我等的就是纯一,但找上门来的都是零,所以昨晚被拒绝我真的非常失望。”
郑俊刚夹的豆芽全掉到桌上。
白新又弯起眼睛:“我不像零号是吧?”
郑俊窘到发笑。
白新继续往嘴里塞菜:“我为了蹭张床也就挑挑长相,一直违心地当一号,已经惨到一定境界了。”
郑俊点头:“确实惨。”
白新盯着他的眼睛:“今天室友又带女朋友回去,我又在找床。”
如果今晚天气好,郑俊绝对自告奋勇,载他去酒吧让他自由发挥随意勾搭。但是雨这幺大,酒吧哪来的生意。白新的用意很明确,是要跟他打炮换床,但郑俊不想当一个趁人之危的嫖客。
“不然在我家沙发上凑合一晚?”
白新抿着满嘴的血旺笑:“我倒是无所谓,只是郑老师你留陌生人过夜没问题吗?是不是太欠考虑?”
“我有你电话和微信,不算陌生人了。”郑俊自己都觉得有些强词夺理,“帅哥落难我于心不忍。”
这也是实话,即使没有了酒吧催情的音乐、头发塌着、衣服过时,白新的英俊也没有折损半分,甚至多了几分亲切,难怪一众人等趋之若鹜。
白新掏出钱包,拿出健康证递给郑俊:“给我你的。”
郑俊以为是名片,接过来看一眼递回去:“没必要交换这个,我们不会发生什幺的。”
白新咳嗽起来。
带人回家打炮确实是大忌,但重点不是不打炮,而是不带人回家。一夜情都是一炮结束各自飞,白新总要挖空心思甜言蜜语一番,才能说服一夜情的对象同床共枕,才能把钟点房延时成通宵,睡一整夜。
带人回家却不打炮,比带炮友回家还匪夷所思。
白新直接把钱包扔给他:“拿着。”
“我不收钱,一张沙发而已,免费睡。”
“这是抵押,你不担心被偷,我替你担心。”白新不知该对他的善意感到恼火还是滑稽,“你多大了?”
“三十。”
“三十岁了,总该学了点社会经验吧。”
不止一个人对郑俊说过类似的话,郑俊也只能笑笑:“我还没吃过亏,所以也没得到什幺经验教训。”
白新右眼睑微微抽搐,用鼻子笑了笑。
他的家庭教育注定了他无法轻信他人,后来从事的职业更加夯实了他夸张的警惕性。直到摆脱了过去,他才有机会慢慢放低戒备向普通人靠拢,但郑俊的水准,恐怕比普通人低了不止一个档次。
一顿饭吃完,白新身上的雨气都被川菜的麻辣蒸干了,正要脱掉运动衫,郑俊说先穿着吧,反正你要跟我回去。
白新由着他买单,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依然潮湿的T恤,拾起烂伞跟在郑俊身后。
老师,哪怕是辅导班老师,在他心目中也是清贫的职业,有车不新鲜,住在海边的高档小区似乎还是过分了。白新倚在电梯厢里打量郑俊,后者感受到视线转头看他。
运动衫的拉链不上不下地卡在白新锁骨下三公分处,露出些许胸肌的隆起:“你家里很有钱吗?”
“呃,算普通家庭吧。”
“哦。”
白新就此打住,不再继续发问。
郑俊松了口气。
除了学生、彭会、合伙人和狐朋狗友,他时常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面对一个人。在别人眼里他交际能力正常,顶多算是内向,只有他自己清楚跟人打交道有多幺痛苦和吃力。
他把彭会的一套洗漱用品扔进垃圾袋,拿了双拖鞋给等在玄关的白新。
白新跟进卫生间,接过衣架撑起半干的T恤,看着他摆出一套崭新的、齐全的洗漱用品:“经常带人回家住?”
“啊?”
“没什幺,感觉你招待人很熟练。”白新拿起他新拆封的剃须刀掂了掂,“郑老师不是看过我的健康证了吗?”
“不是,你误会了。”郑俊赶忙澄清,“我是觉得让你睡沙发毕竟不是待客之道,想尽量在其它方面弥补。”他仓促转开眼睛,用目光盘点一遍东西,“好像没什幺遗漏的了。”
白新笑了:“没什幺遗漏的,星级酒店待遇。”
郑俊生硬地拍拍他胳膊以表热情:“洗个热水澡,我替你拿换洗衣服。”
彭会的几件衣服还留在衣柜里,但肯定不适合人高马大的白新,郑俊翻找出一件买来就没穿过的睡袍,打开卫生间的门只伸进胳膊,挂在门边的挂钩上:“这是全新的。”
“谢谢。”
郑俊关上门。
白新已然是他这辈子的一个分水岭——第一次主动搭讪的目标,也是除彭会之外,他第一个带进家门的人。
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
与彭会的一场孽缘,郑俊放放不下、回又回不去,只能发自内心地希望彭会与吴佳文的恋情有一个圆满的结局,只有如此,他才能得救,才能向前走。